我们设计的办公桌,还是塑造我们的办公桌?
2018/06/25 | 宿亮 | 阅读次数:973 | 收藏本文

我坐在隔间里开始写这篇文字。当我起身去打印室取文件时,看到与自己的隔间类似的无数小空间装在一个大空间中,一台台电脑屏幕在小空间中露出头,好像是潜望镜的物镜在窥看外面的动静;与在隔间中办公的状况不同,我的妻子服务于一家互联网企业,每周只需要去写字楼上班两天,其余时间她完全可以决定在自家的床边桌或是楼下的咖啡馆移动办公。
就工作而言,我们处于不同的空间存在;就日常而言,我们采取不同方式生活。就像尼基尔·萨瓦尔刚刚出版中文版的这本《隔间》中所说的:“改变办公桌,意味着改变工作者存在于世界的整个方式?!?
解放生产的隔间办公室
这本书的英文标题是《Cubed》,中文翻译为《隔间》,准确体现了这本书所描绘的办公场所?!癈ubed”也可理解为动词。它或是一种被动语态,说明的是白领阶层被办公场所塑造的过程,办公的“隔间化”也是对白领的“隔间化”,直接塑造了几代人的工作状态;它也可以是一个动词的过去时态,展示工作场域经历的一种形态,而这种一度统治型的形态已经随着当代社群文化的变迁开始动摇,渐渐变成过去。
是什么推动了“隔间化”?又是什么导致隔间渐行渐远?答案是人类释放生产力的迫切愿望。
传统意义上,职业和工作场合紧密相关。卖包子的孙二娘就应该出现在笼屉和蒸汽充盈的厨房、钻研活字印刷的古腾堡就应该出现在带有浓重油墨味道的印刷工坊。他们掌握着供给和分配,推动社会齿轮的运转。
无论这种工匠式的社会有怎样锲而不舍的精神,这种传统方式在现代看来都带有效率低下的弊端,无法让生产力极度释放。随着商业的发展,出现了封闭式的办公室,进而又出现了半开放和开放式的隔间。就像萨瓦尔书中所讲的那样,电话和打字机的发明让隔间办公成为一种可能和必要,给公司化的商业世界添了一把柴。
办公场域的变化为女性大规模地进入职场提供了方便,也就出现了“职业女性”这种与办公室密切相关的名词。这种变化最初可能源于战争中的生产力匮乏,却也让生产力得到“跃迁式”的提升,即便男人们从战场归来,也无力逆转这种趋势,使人类终于在生产力意义上“去性别化”。就好像始于福特的工厂生产线,在一定程度是实现了“去个性化”,保证整齐划一的生产力和生产效率。
然而,个性终究是无法抹去的,否则就会变成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神经质的样子。而“去性别化”可能有助于释放生产力,但它不性感、不美,同样与人性的本质相悖。这才是为什么办公室会流传那些所谓的风流韵事、“办公室恋情”的八卦。因为违背那些僵硬的规则才是人性的本能。
或许有人认为,隔间创造了透明开放的环境,充分利用了空间。不过,隔间的设计远非完美,就像萨瓦尔在书中所说:“组织越透明,个人越封闭;空间越高效,个人越低效?!?
在现实中,隔间是不断受到批判和反思的空间概念,也是不断演变的办公场域。而这种变化的根源还是社会对生产力的痴迷。
《隔间》中提到,由于互联网永不下线的状态和鼓励自发性的特征,新式的办公场所对娱乐性有着压倒一切的重视,营造一种“兄弟会般的气氛”,试图以舒适的方式吸引人才、提升创造能力。
看来,办公室的形态将如何变化,取决于经济对释放生产力的要求;而这种要求将通过具象的形态来塑造工作和从事工作的人。
办公室的科层制载体
看到隔间的第一印象,是整齐划一。
这种整齐划一的效用超出了释放生产力本身,它重塑了社会这个大机器的运转方式。从形式上看,不少室内设计继承了工效设计师弗雷德里克·泰勒的衣钵,把同样级别的职员设计在相同的隔间里,和他们的上级、下级的工作场域相区分。
这种空间上的划分自然形成了科层结构。这种结构有工业化的简洁,一目了然。一个人坐在那里就会被贴上某种标签,接受某一种尊重,享受某一种待遇。这种结构更是一种虚妄的幻想,目之所及,似乎是可以到达的奖励、升迁和成功。用座位的结构捕捉人心最细微动态,并把这种动态变化和对生产力的追求放在一起。
就像萨瓦尔在《隔间》中所说的,“白领的故事就是有关自由和升迁承诺的故事,只不过这自由和升迁的承诺一次又一次地没被兑现?!?
这种虚妄的幻想反映在现实中是一种无望的官僚体系,给隔间中的白领带来的是压抑、逃避和释放。
《隔间》提到了美国讽刺漫画“呆伯特”。故事在隔间、会议室、茶水间这些现代办公室常见的场域发生,时常讲述一些“老板难见,秘书难缠”“办公室隔间大叛逃”“电脑健身操”之类的段子。这一系列漫画最早出版于1989年,体现了在“隔间人生”中无奈的释放。人类的故事都是相似的,2006年,中国出现了“张小盒”的动漫形象,那个方方正正的脑袋更是直接反映了隔间的样子。
萨瓦尔在《隔间》序言开篇就描述了白领在巨大精神压力下反叛。他们用文件甩砸同事、把电脑搬起来扔向角落、用木棍愤怒地敲打复印机??瓷先?,这段办公室监控视频的描述完全可以放在任何一个大型行为艺术展览上展出,一点也不违和。这似乎有一点讽刺,因为这种压力的释放原本是人类正常的本能,而在无处安放个性的隔间中永不休止的默默工作,似乎才是一种现代独特的行为艺术。
这就好似尼采对现代性的批判。他把现代社会那些被条条框框限制着的个体称之为相互撕磨的牛羊,过着“畜群”一般的生活。难道不是这样吗?俯瞰隔间,那一块块的四方形状就像是白色的田地,在田地里活动的白领们自然就是在放牧人生,期待着到更大、更肥沃的田地里,继续……放牧。
从这个意义上看,无论是叫“扁平化”,还是灵活办公,新式的办公模式中逐步放弃了隔间、办公室。这种改变基于新的技术,突出个性化和自由。但只要新模式的目的没有发生质变,用压抑个性来释放生产力,或是用张扬个性来释放生产力,其结果会有很大的不同吗?
萨瓦尔在书中给出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他认为,这需要看这种办公新模式能否让人们真实可靠地行使“自主权”,能够让办公空间真正属于自己。
隔间消失便意味着自由?
《隔间》是一本颇受好评的社会历史著作,也是近年来非虚构作品中有料、有趣和有想法的一部。这也是一本关于“美国梦”的著作,它讲述了白领阶层如何随着美国写字楼不断在城市上空延展而出现、崛起、幻灭。他们的梦想和现实是关于那个20世纪主导国家沉浮的最佳注脚。
不过,在中国语境下阅读这些著作会有一种疏离感。倒不是因为书中描述的内容与中国现实无关,而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种环境飞速变换的时代和世界。在这种变换中,这些主题如同白驹过隙,从眼前一晃而过。
当代中国,从商店柜台,到大型卖场,再到无人超市,这样的变化只需要短短的几十年。
今天在隔间中讨论如何设计网站版式的人,明天就在咖啡馆里研究短视频的风口还能持续多久。这就好像是一场巨大的社会实验,把海量的内容压缩到短短的时间轴上。时间点之短、节奏之快,好像没人来得及思考。
在我撰写这篇文字的隔间里,抬头能够看到团队领导在角落里的那个隔间。尽管与我类似的职员只有习惯位置、没有固定位置,但团队领导的角落位置却是排他的。这个看似不需要思考或理所当然的现象,却是《隔间》一书主要讨论的问题之一,也就是为什么角落里的办公室、办公位被视为“成功的徽章”,这与人类对于私密性的追逐有什么关系。
而在我妻子工作的团队中,她的老板就是智能手机社交软件上那个显示未读通知的红色小球。但是,这就意味着她就拥有了工作中的“自主权”吗?还是这种工作方式正是为了最大可能提高生产力的现代需要?
就像我和妻子完全不同的工作场域和状态那样,决定这种差别的内在逻辑就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但大多数人或许没有看到眼前这种难得的对比和分析时机,只是把这种状态视作多元化、视作理所当然。而这本《隔间》正是一个善意的提醒,让我们意识到解读生活的重要性。
就好像霍尔在阐述那个著名的“空间关系学”时所说的:“人类及环境参与彼此的塑造过程,人类现在确确实实创造着自身所生存的整个世界……一想到我们对人类的理解是如此之少,再看看上述这个想法就着实令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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